深秋(37)

第二天一早Ecthelion开车送狙击手去火车站,其实他并不需要这样做,在柏林去火车站很方便,但Ecthelion坚持要送,Egalmoth也就接受了。在汽车里,他们俩几乎没有讲话,只感到一种又苦又甜的兴奋情绪。单纯而又甜蜜的厮守即将结束,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大庭广众之下,双方彼此彬彬有礼到可笑的程度,Egalmoth紧紧握了握Ecthelion的手,“我过几天就回来。”

“记得打电话给我,祝你旅途愉快。”Ecthelion强压下亲吻他的冲动匆匆走了,这一切都很奇怪,他们俩还得练习怎么在正常社会里不引人注目的相处。

一路上Egalmoth都很忐忑,从小到大他都活在对外公一家的怨恨当中。外公和舅舅有好几次来林道看望他们,都被父亲拒之门外,他和弟弟趴在窗台边上看着他们无望地试图和父亲沟通,最后失望而归,这就是他们给他的全部印象。他应该怎么去见老外公呢?他该说些什么呢?Egalmoth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到时候再说。

Leyser一家居住的别墅坐落在一个不怎么大的公园里。离别墅不到二百米的小山上有个四面透风的小亭子,里面放着几条长椅。妈妈曾经绘声绘色地和Egalmoth讲过在她小时候经常把这假装成她的乡村别院,和朋友们在亭子里举办上几小时有十几个仆人的盛大宴会。如今在Egalmoth想象当中金碧辉煌的房子确实破旧了,就好像是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阳光下。Egalmoth在门口站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抬手去按门铃,铃响了,屋里却很长时间没有动静,Egalmoth想了想又按了一次,等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门才缓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上了年纪的女仆打扮的老太太从里面探出头来。“您是?”她的脸色灰白,声音都有点发抖。

Egalmoth赶紧摘下帽子,“呃……太太……呃……我叫Egalmoth Rademacher……”他说出这句话,只觉得口干舌燥。

老太太紧盯着他的脸,暗淡无光的眼眸突然亮了,她用胖胖的双手捂住嘴巴,呜呜哭了起来。“我的老天爷,您来了,伊丽莎白小姐的孩子……上帝啊……您终于来了……”她紧紧抓住Egalmoth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就跑掉了。“快进来!我把你母亲带大,做梦都想见到你。”

Egalmoth就这么跌跌撞撞被拽进屋,胖太太不由分说就抢走了他的行李箱,当她想帮忙拿枪盒的时候Egalmoth拒绝了,“这是我的枪。”她的手僵在半空中,随即又紧紧抓着他说:“快去见见你外公,他该多高兴啊。”

他们走进一个长长的、有横梁的客厅,拜伦头一眼看到的是两样东西:一幅很大的肖像画,占了一堵墙的极大部分,画的背景是一片金色,画上的圣弗兰西斯穿着红袍,张着两臂。在房间远处的一张红绸卧榻上,坐着一个有胡子的小老头儿,穿着一身浅灰色衣服,看见他们进来,站了起来,咳嗽着向他们迎来。

“您好,我是Egalmoth。”

Paul Leyser伸出两只又小又干瘪的爪子似的手,握住了Egalmoth的手,用锐利的、带点儿迟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老外公的脑袋很大,肩膀很窄;老年人的带斑疤的皮肤,浅色的直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的胡子已经完全花白了。“Egal?你是我的Egal?”他颤抖着说。

“是我,外公。”

老人眼里含着泪水,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发,额头和脸颊,“Egal,哦,我的孩子,哦,Egal……你的伤好了?”

“已经好了。”

“好,好,我每天都在报纸上找你的消息,我很想看见你的名字,又害怕看见你的名字……”两只消瘦的手紧搂住Egalmoth的胳膊,一双浑浊的眼睛张大了,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你太像你母亲了,简直一模一样……”他望着他,眼泪直往下淌。

Egalmoth任由外公摸着自己的脸,他寻思着应该讲点什么高兴的事好叫老人家不那么激动,可在这样的时刻他自己心里同样五味杂陈。“您看,我的勋章,刚领到的。”他胡乱拉出勋章让外公看。

“这是元首给你的?”

“嗯,就在前几天,我还和希姆莱打猎了。”

“伤着哪了?受了不少罪吧?”老外公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Egalmoth尽量把声音放得很随便,“胸腔,不过还好,我挺过来了。”

两个人突然十分尴尬地没了话说,横亘在他们之间糟心的话题如此之多:父亲,母亲,舅舅,前线,斯大林格勒地狱……Egalmoth局促不安地揉搓着枪盒的提手,只觉得掌心都滑腻腻的。他在想要不要让外公看看他的枪?可又觉得这么做十分愚蠢,因为父亲的关系他可能对狙击手这个职业没有好感,Egalmoth开始后悔带着枪来了,可是他又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分享。

“呃,你拿的是什么?”Paul Leyser拿出手帕擦了擦泌出汗珠的额头,十分不自然地问。

“我的枪。”

“枪,哦,对,当初伊丽莎白也喜欢步枪。”外公家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来这你爸爸他知道吗?”

Egalmoth心里一阵绞痛,“爸爸去世了,三月初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Paul Leyser也不禁黯然,一生的怨恨和纠缠在死亡面前烟消云散,只留下无尽的遗憾。“那时候你应该在医院。”

“嗯……”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过了一会外公长叹一声,“年轻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个老头子还活着。”

“您别这样说。”胖太太像风一样吹进起居室,手里端着一个沉重的托盘,看样子她把家里所有食物都放进去了,屋子里飘散着诱人的食物香味。“小少爷能来是天大的好事,应该高高兴兴才对。您来的太突然了,要不我能给您露一手,伊丽莎白小姐最喜欢吃我做的菜了。”

Egalmoth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位双眼皮、大下巴,流露出甜蜜、天真的微笑的胖太太,他小心翼翼地问:“您是穆勒太太吗?妈妈常提起您。”

“小姐提到过我?”穆勒太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Egalmoth,努力斟酌他这话是真的还是客气。

“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听着Egalmoth真诚的话语,穆勒太太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着眼睛,不由分说将叉子塞进Egalmoth手里,“吃吧,我的孩子,多吃一点。”

于是Egalmoth仿佛变回了四五岁的小孩子,在两位老人家慈爱的注视下乖乖往嘴里硬塞本来不想吃的食物。他们不停地叨念着他太瘦,脸色太可怕了,一再给他倒茶,往他的盘子里添一道道菜,恨不得把20多年来缺失的疼爱一下子全都塞进他的肚子里。

勉力吃了一个多小时之后Egalmoth觉得胃都快炸了,他只好苦着脸告饶:“我真的吃不下了。”

“哎呀,你吃得太少了,要不要再来点水果?”穆勒太太又给他加了一大勺水果沙拉。Egalmoth都快哭了,忙不迭地把头摇得像风扇。“我真的不能再吃了。”

Paul Leyser笑着阻止,“别强迫孩子,我带他四处逛逛。”Egalmoth立马弹跳起来离开了杯盘狼藉的桌子。

祖孙俩人在房子里转悠,屋子里有东方地毯,配着金框的大幅古画,一张胡桃木餐桌和十六把配有蓝色绸椅垫的软椅;还有一个长长的客厅,里面布满了雅致的法国家具。不一会他们来到Egalmoth母亲的房间,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他们还保持着房间的原样。她住在一个大糖果盒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刷成粉红色。粉红色和金色的家具,蓝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绘着粉红色的爱神,粉红色的绸帷幔,一张大双人床罩着带荷叶边的粉红色缎子床罩。

“这里曾经是我母亲的房间,这风格对于伊丽莎白那样的年轻女孩来说有些可笑,不过你妈妈不许改变,她说这里有奶奶的味道。”外公如是说。

Egalmoth满是好奇地望着屋里的一切,摸摸梳妆台上的梳子,翻翻书架上的诗集,想象着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模样。他怅然若失的神情让人心疼,外公摩挲着他的后背说:“以后这个房间就是你的了。”

“您恨妈妈吗?”Egalmoth突然问,“您会恨她吗?违背您的意愿,一头扎进深渊中去,您会怪她吗?”

这句话触动了外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口,他那苍老的面孔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他花了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老实告诉我,你们过得幸福吗?”

Egalmoth仔细回忆了一会郑重答道:“我们过得很快乐,虽然没有什么钱,可我们每天都很开心,直到妈妈病重。”

“这就是了,我的孩子。虽然我很心疼我的女儿过不了优渥的生活,但是既然她很快乐我还能强求什么呢?我怨恨过你父亲,真的。我恨他抢走了我的女儿,还不允许我来养育你们。可是我必须承认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只是运气不好,这并不能怪他。他把你和弟弟教得那么好,我很钦佩他。”

“这么说您觉得爸爸做的是对的?即便知道可能会让对方为难,即便知道可能会让对方受苦,即便知道可能会产生不可承受的后果也要坚持,这样做是对的?”Egalmoth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烦躁不安地挥着手,仿佛想要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丢掉。“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指责谁,我只想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蓝色的双眼里泪水晶莹。

“你有喜欢的人了?”老外公对Egalmoth情绪的爆发却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欣喜,“可以和我说说吗?别忙着摇头,我做了一辈子老师,知道什么时候孩子们需要帮助。”

或许是骨肉亲情的感召,又或许是长期以来都找不到引路者,Egalmoth轻易就被说服了。他被领到一间一间装有护墙板的小图书室里,书架上放满了书,书桌上和地板上也堆满了书。“现在你坐到那儿有阳光的地方,好让我看得见你。把那些杂志放在地板上好了。好,这把椅子坐着舒服吗?好极了。”外公叹了口气,用一根拇指顶着下唇。“能让你动心的姑娘一定很了不起。”

军医的面孔浮现在狙击手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他,哦,不,我是说她救了我,过去几个月一直在照顾我。我猜她母亲一定希望那枚炮弹直接炸死我就好了。”

外公点了支香烟,端详着Egalmoth的脸。“钱的事你不用担忧,我会修改遗嘱把这些都留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外公。舅舅总有一天会回来……”

“Egal。”外公打断了他,“你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相信如果你舅舅回来你可以照顾好他。”

Egalmoth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他鼓起勇气说:“不是钱的原因。战争快把我们都逼疯了,然后我遇到了她,上帝让我们拯救彼此,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但我猜上帝并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如果发生我意料当中的任何一件事,我担心她可能会无法承受。我真的很害怕,光想想都怕得发抖。我甚至在想要不要把我自己像毒疮一样从她生命里连根拔出。”

“是有夫之妇?”

“这倒不是。”

老外公露出慈爱的笑容,“看来你真的很爱她。我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我认为任何一个凡人都不敢表明自己对上帝旨意的解读一定是对的,编写圣经的伟大圣徒不能,满嘴说教的神父也不能。只有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才是上帝的真实意图。所以你应该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就是Egalmoth得到的全部建议。

两天之后,Ecthelion为狙击手打开小公寓的门。Egalmoth紧紧拥抱着他,那一天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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