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38)

在Egalmoth Rademacher少校正式去军校上课的前一天晚上Koch医生为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一眼看上去,拥挤的阿德隆饭店丝毫不受战争的影响。可是,暗淡无光的壁灯、尘埃满布的帷幕、洗得露出线头来的桌布、上了年纪的手脚不灵的侍者穿着袖口与肘部都已泛绿的黑制服,表明光景艰难。来吃饭的人也是这样,最富裕的柏林人都有一副憔悴的寒酸相。Ecthelion喝了一匙黏糊糊的肉汤,他为这盆汤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了。Ecthelion做了个鬼脸,放下汤匙:“阿德隆走下坡路了。”

“还有什么没走下坡路呢?”Egalmoth摆弄了一下紧围在脖子上的勋章,他们事先没订到位子被拒之门外,不过侍者一看到他的“卷心菜”立马就改口了,“对不起,少校先生,请跟我来!”然后他俩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得到了这张位置不错的桌子。

“你就没走下坡路嘛。”Ecthelion说,“Egalmoth Rademacher少校,未来总参谋部的智囊。”

正常情况下Ecthelion的笑就像酒精一样能使狙击手兴奋,今天可不行了,他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军医先生,又低着头神经质地摆弄他的勋章。那神情Koch医生熟悉极了,之前美国人在新闻里污蔑他强奸俄国女兵时他也是这样一副快死了一半的凄惨模样来着。

“嗨,你不是吧?怎么上个学被吓成这样?”Ecthelion笑话他。

“和我住一间寝室的一个是德累斯顿步兵学院1935年第四名,另外一个人在1937年全德国军校毕业生里面排十九名,我连军校都没上过。我和他们聊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肌肉发达的猴子。”

“怎么会呢?你看看你这通行无阻的卷心菜,我猜他们都没有吧。”军医先生试着安慰狙击手。没想到他更来劲了,“那更糟糕,我像一只被打扮好了的猴子。”

好吧,好吧,你愿意当猴子就当吧。Ecthelion清楚Egalmoth遇事之前瞎恐慌的毛病是无药可救了,不过他的小狙击手最后总是会把事情办得很好,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小Egal要去上学了,所以我有礼物给你。”

然后Egalmoth按照他的要求闭上眼睛,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问:“你不会给我准备了一个喇叭筒吧?”

光明再度降临,桌上果然放了一个包装得粉粉嫩嫩的小喇叭筒,Egalmoth终于笑了,嘴上却说:“我又不是小学生。”

“Rita专门为你做的呢。”

“哦,是这样,谢谢她了。”他赶紧道谢,然后兴冲冲地准备去拆礼物。Ecthelion一把按住他的手,故意说:“不行,等你分完班才准拆。”

“我抱着它去战争学院像什么话?”Egalmoth做了个鬼脸。打开包装纸上面是一层糖果,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东西可不好找。埋藏在糖果下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古老的绒布面盒子。

“钢笔?”

“我的硕士和博士论文都是用它写的,送给未来的首席参谋官。”

Egalmoth脸上绽放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他郑重其事地把钢笔放进衣袋里,轻轻拍了拍,“为了它的尊严我也得好好学习,争取活过第一个淘汰日。”

Ecthelion对Egalmoth判断是正确的,无论事前如何恐慌,他都会全力以赴去实现目标。在克服最初的自卑之后,Egalmoth发觉自己在读书方面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在军事制图学上很有实力,他绘制的地图堪称是优美的艺术。随后在战术课推演中Egalmoth又用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老兵油子招数将他的高材生室友打得落花流水。只是由于基础太差他在掌握数据与理论方面较迟钝,因此Egalmoth把闹钟定得比规定的起床时间早两个小时以便自己有额外的学习时间。狙击手的脸庞日见消瘦,忧郁的双眼像昏暗的蜡烛一样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但是他从未在测验中失败过。

可怕的军械考试安排在第一周,公开宣布考试目的就是要把弱者甩下去。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拼命往脑子里灌,Egalmoth也和其他人一样认真,但是书里有一页是用最糟糕的陆军行话写的,是一种所谓“VK3001(P)悬挂装置”的规格说明。他的两个室友都放弃了,Egalmoth却带着一种几乎病态的执拗和这破玩意死磕。狙击手将那一页从头到尾读了十七遍,随后又大声朗读了两遍。正当他要丢下不干时却发现自己已把所有的句子全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他接着又干了半个小时把那一页整个一字不漏地全记住了。可巧,考试的一道主要问答题正好是“VK3001(P)悬挂装置”。Egalmoth欣喜若狂地把那套话原封不动的搬了上去。对他来说这简直像在黑暗中要他拆解狙击步枪一样轻而易举。公布考试成绩时,他名列第一。陆军少将温多夫在中午集合时的明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高声宣布,“Rademacher因军械考试答卷出色受到正式口头表扬。他是惟一对‘VK3001(P)悬挂装置’作了有见地的解释的学员。”然后Egalmoth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莫名其妙的成为了陆军军械知识的权威。

由于要保持住已有的名声及每个学习阶段要解答数十个问题,Egalmoth从此不得不迫使自己把有关陆军火炮和装甲车的所有细节都一股脑地按字面硬背下来,食而不化,毫无意义。

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天,Egalmoth毫无悬念的顺利通过,他现在是战争学院的正式学员了,在军官团里牢牢扎下了根。不过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从星期六中午至午夜可以自由活动。这天是星期五,Egalmoth已被切断与外面的联系,关了三个星期了。他兴高采烈地要给Ecthelion打电话,告诉他次日下午在公寓相会。在排队等待电话空出来的这几分钟里Egalmoth脑海里不断闪现他热切地向他伸出双臂时的优美姿势及与其相关的一切后果。三周以来第一次品尝到Ecthelion的美色光想想都让他兴奋不已。

电话打过去Ecthelion不在,夏利特医院的护士花了点时间才把Rita叫来,然后Egalmoth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极不愉快的消息,明天是Koch家家庭聚会的日子,他们邀请他一起参加。

喜悦的语气从他嗓子里消失了,Egalmoth在那个字上噎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你母亲……”

“就是妈妈的提议。”

“她真的想看到我?”

“为什么不?她其实很喜欢你。”

才怪了。

Egalmoth走出电话亭的时候脸色沉得快滴出水来,身后喧嚣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Koch 家的住所是威廉一世老皇帝在位时期建造的有12个房间的房子,有粗大的白色立柱,高高拱起的黑色模板瓦屋顶及许多大窗户。它坐落在一片草坪中央的圆丘上。草坪很大大,上面错落地长着一些高耸入云的老山毛榉、槭树和橡树,四边围着花坛和又高又稠密的树篱。Egalmoth顺着两侧全是槭树的林阴路走到大门前,等他匆匆忙忙被Rita拉近客厅时瞥见了被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包围的Ecthelion,连心里想好的寒暄的话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的战争英雄来啦!”Ecthelion迎上前和他握手,向亲戚们和邻居们介绍他是他最好的朋友,随后就又被姑娘们淹没了。Koch夫人领着一群上了年纪的女性亲属像严厉的学督那样和Egalmoth聊天,狙击手笨嘴笨舌向她们汇报了一番自己的学习情况,当他说到因为在前三周表现优异而被任命为大队长时Koch夫人的脸色总算变得亲切了一些。她将一杯威士忌递到Egalmoth手上,“祝您学习顺利。”

Rita大发慈悲将他解救出来,她带着他溜到起居室角落里。“看样子你征服妈妈和姨妈她们了。”

“我实话和你说,没有任何分别。”Egalmoth打量着这所陌生却充满Ecthelion气息的房子,“这就是你们家?”

“嗯,他马上就来。”Rita冲他眨眨眼睛。

Egalmoth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和别人聊天。他的心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念头:瓦尔特 科赫死了,他已经三周没读过报纸了,没想到一翻开就看见老战友的讣告,在柏林街头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要了他的命,曾经的埃本艾马尔三叉戟如今只剩他一人,这也许就是斯图登特将军火急火燎要召见他的原因了。同这个念头相比,另一个是一件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在他心头有同样的分量,那就是Ecthelion Koch对他冷淡的招呼了。他并不指望得到热情奔放的对待,但是哪怕在欢迎他的时候,这个男人也能用嘴唇一抿、手指一按、眼睛一瞟来暗暗表达感情啊。什么也没有!第一眼看到的Ec没他料想的那样吸引人:有点儿差劲,甚至单调乏味,而且相当憔悴。但是现在,隔着几米远,他生气勃勃地在同女孩们谈话,正在恢复他在回忆和幻想中赋予他的彩虹似的光芒。他白天在学校想念他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他眼下又感到了同样的心情,虽然他坐在那里有血有肉。

“怎么啦?在你男子汉的脸上显出了一副为世界担忧的神情?”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Egalmoth却懒洋洋地望了他一眼,不怎么想理他。“对了,你和我来一下,我有点事和你说。”

狙击手跟他进了房间,Ecthelion仔细锁好门,一下子抱住了他。“哦,是时候了。”他猴急地去亲吻他,“老天这三个星期真是想死我了。”

“三个星期零半天。”Egalmoth从他怀里抽出身子,在床沿上坐下了。

“说的对极了。”Ecthelion也跟着坐下来。

“再加上额外的一小时。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小时像是要等人来叫我似的,那当然就更好了。”

“Egal我很高兴你能来,我很抱歉刚才不得不丢下你。现在咱们在一起了。咱们就从此时此地从头开始吧。”他抓住他的手,但他把手抽了出去。

“没事,你和那些姑娘玩得高兴就好!”

“你是真想吵架怎么的?”

“是的!”

“为什么而吵呢?总不能为了外面那些丫头而吵吧。”

“当然不。是为咱们。”Egalmoth攥紧了面前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拳头。“因为我爱你,时间又有限,所以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

Ecthelion心疼了,因为他的小狙击手用一双灿若晨星、满怀委屈的眼睛盯着他。军医先生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不起。”他嘟囔着说。

Egalmoth焦躁不安地看了看表,“我只剩十分钟,斯图登特将军叫我过去。”

“什……什么?”Ecthelion这下子慌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在离开学校前最后一分钟才收到通知,哪有机会和你说。”Egalmoth站起来就要走了。军医跳起来拦住他,开始了两人从未有过的最痛苦的亲吻。这不是欢乐而是两人谁都无法停止的折磨。最后Egalmoth轻轻推开他说:“我得走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Ecthelion说着替狙击手把弄皱的外套抚平。

“下周六,如果我没遇到什么麻烦的话。”

Koch兄妹一起送狙击手出门,等他们关上门,Rita低声冲哥哥说:“你真是个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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