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机遇总是充满意外,几个月前Egalmoth Rademacher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向斯大林格勒地狱,没料到Ecthelion Koch将他从死神的镰刀之下拉了回来,也使他那悲观暴戾的性子改了许多。
刚出院的这几天里Egalmoth就住在Ecthelion的小屋里,白天Ecthelion去医院上班,Egalmoth就在风景如画的柏林闲逛。他感到像获得了新生。他冲着街上他碰到的人们微笑,人们也朝他微笑。年轻姑娘像小明星一样迷人,年长妇女态度娴雅。男人们全都是一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论是肩膀瘦削、面孔苍白、挟着公文皮包、戴着圆顶礼帽的公务员,还是过路的士兵,或是满面皱纹、须发灰白的老头儿,或是身穿花呢衣服的猪肝色面孔的胖子。他们都是日耳曼人,属于幸福的种族。
透过树叶照射选帝侯大道上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树叶是翠绿色的,多美好的世界!他们这些欧洲人是多么痴愚,把花费了这样艰苦的劳动修建起来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药来摧毁!一切东西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至少在Egalmoth那双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睛看来是如此——锃亮的汽车、橱窗里的服装人体模型、窗台上的一盆红色的天竺葵。还有夏绿特医院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Egalmoth在医院街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望着飘扬的NZ旗帜,觉得自己热爱生活,热切希望自己能在这个灿烂的世界上多活几年,而过去,他却像一只蝙蝠一样盲目地穿过这世界。这个英俊,瘦削的陆军少校呆呆地坐在柏林公园的长椅上,心中感到无比兴奋。直到最后,他才找到了兴奋的根源。开始,他认为这是自己死里逃生后的反应,是在同死神搏斗后仍然活着的一种单纯的快乐,但不只如此。二十六年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兴奋,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费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它。事情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他坠入了情网。
他在熙熙攘攘的医院门口不断搜寻,没费多大力气就捕捉到编织这罗网的人,只见他的军医先生在人群里走着,就像他在斯大林格勒第一次注意到他时那样,像他这样神气的军医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怎么在这?”Ecthelion走到他面前问道。
Egalmoth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陪我坐一会。”军医坐下来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发出一种热切、兴奋的闪光。“别这样看着我。”Egalmoth说,他故意把目光固定在天边紫色的晚霞上,“我有礼物给你。”
“什么?”
“闭上眼睛。”
军医下意识往后一缩,笑着问他:“干嘛,在大街上呢。”
“乖!”狙击手的声音犹如一缕清幽的花香被晚风轻轻吹来,Ecthelion浑身都酥了,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有什么在唇边轻柔地触碰了一下。睁开眼睛,Ecthelion拿着一枚由糖纸折成的四叶草笑嘻嘻地说:“喜欢吗?”
“幸运符?”军医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发现上面用极细的墨水笔写了一行地址,“这是?”
“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
“你想和我一起吗?”Egalmoth非常严肃地问。
Ecthelion说:“对天起誓,当然啰!”他们迸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Egalmoth把一把看上去很古老的铜钥匙塞进他手里,同时还耍了个小心思,将钥匙环套在了军医的无名指上。
一切都不需要言语了,在去爱巢的路上Ecthelion始终觉得自己半梦半醒,直到站在那座灰色的四层公寓楼门口才清醒过来。他这时的感觉就像久病初愈,才恢复正常生活一样。菩提树大街这一段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往常觉得平庸单调,现在对他来说却都是美好可爱的。他跟着Egalmoth走了进去,他跨过这一步就像爱丽丝穿过魔法镜子一样毫不费力,无声无息,一下子走进了一个新的极其奇异的世界。
等他们走上三楼,Egalmoth 吊儿郎当地靠在一扇门边,两条腿懒洋洋地交叉在一起。“就这。”他微微一扬下巴。Ecthelion歪着头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摸出钥匙打开门。突然他觉得Egalmoth猛然从后面想要抱起他,Ecthelion一闪身就躲了过去,他跳进门里咧开嘴大笑着说:“别!”
“哈,你还真是不懂浪漫!”Egalmoth顺手把门关上了。
“要抱也该我抱你。”Ecthelion笑着伸出食指摇了摇。
这套房间又黑又小,没有电梯。房间里笨重的家具摆得乱七八糟,简直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Ecthelion皱眉说:“你怎么想着租下这里?”
“我买的。”Egalmoth以一副占山为王的姿态坐了下来。跟他相处久了军医先生早就练就一身波澜不惊的本领,他做什么都不能再叫他吃惊。Ecthelion在屋里转悠了一圈,一张用银色相框嵌起来的、身穿陆军制服的年轻男孩的脸在橱柜上微笑着。Ecthelion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因为他他们把房子卖了?”
Egalmoth回答:“差不多吧,他阵亡后父母很快也去世了,他们家一个侄子还是什么人迫不及待想要出售这所房子,开出的价格非常便宜。至于里面的东西……”Egalmoth耸了耸肩说道:“没人在乎。”
意料之中的故事,Ecthelion叹息着在他身边坐下,两个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Egalmoth握着他的手,用手指轻抚他握手术刀的痕迹,“真奇怪,不是吗?他们一家的不幸却使我们有了一个狙击手的掩体。”
“愿上帝保佑他们的灵魂。”军医先生说着站起来从一个矮架子上抽出一套积满灰尘的唱片,唱片已经磨损,有了细细的裂纹,橘黄色的标签已经褪色,上面是些彩色铅笔乱画过的痕迹。从磨损了的表面放出来的声音又弱又轻,听起来恍如隔世:
“现在已是清晨三时整
我们通宵跳舞不肯停
曙光很快就要来临
我要和你再跳一支华尔兹……”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Ecthelion向他的狙击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Egalmoth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跳舞很笨拙,但是谁又怎能拒绝这位甜蜜温柔,与众不同的军医先生呢。
“那支乐曲真迷人
好像专为我们写
我要一直跳下去
永远相亲又相爱。”
老古董的乐队听上去声音单薄而又过时,唱片一会儿就转完了!唱针空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他们依旧拥抱在一起,脸贴着脸,微微摇晃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