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正午,集市正处于高潮。人流如同缓慢的河水,在摊位的夹道中流动,在卖饮食的摊位前形成漩涡,因为他们在买午饭。Anneri费了不少力气穿过人群往家里赶,她的两个小仆人跟在后面,被挤得踉踉跄跄。“小姐,走慢一点啦!”他们抱怨着,还得留神手里抱的东西别被弄坏了。
“拿去给Nana看啦,你们还不走快点!”Anneri欢快地说着,三步两步就蹿到人群中间不见了。
“小姐!等一等啦!”小仆人急得直跺脚,也没有办法,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他们一阵风似的刮进商社大门,冲上二楼,把全部东西哗啦一下摊在母亲面前。“看呀!我刚刚得到的奖励!!!”小姑娘胸膛挺得高高的,自负的模样教人发笑。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做工精巧,材料昂贵,一看就是王室用品,虽然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但给Anneri这样的小孩未免奢侈。Ríndes 看了一眼那些东西问道:“谁给你的?”
“殿下他们呀!”Anneri高声回答母亲的疑问,蜜金色的双眼因为骄傲而闪闪发光。
“为什么要给你这些东西?”母亲脸上露出惊讶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我赢得了决斗咯。”满头褐发、脚穿红鞋的Anneri跳了三跳,搂住母亲的脖子高兴得喊叫起来,仿佛是她得到了一种只有年纪大的人才能享用的娱乐似的。然后她在平日里父亲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开始绘声绘色讲起她今早的壮举。她很想装成严肃的样子,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对着母亲在笑。
“真不错。”这时候Meldir醒了,再摇篮里哼哼唧唧哭了起来,Ríndes赶紧去哄他。
母亲不以为然的态度让Anneri失望极了,她的一双脚也因为不满而晃来晃去的。“Nana你不高兴吗?”
“我没有不高兴,你去把叔叔叫来。”
“噢……”
不一会Enerdhil就被Anneri从工坊里抓来了,身上还挂着脏兮兮的皮围裙。“怎么了?”他问。
“我有事和你商量,Anneri,你带着弟弟出去玩一会。”
Anneri抱着弟弟出去了,看母亲不自在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伏在门上偷听。一开始他们说话声音很小,忽然听到Enerdhil叔叔很大反应地“啊?”了一声,紧接着讲话声就大了一点:“你真要这么做?”
Ríndes说:“所以你能帮忙带Meldir一阵子吗?”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可是就你们两个去兵营行吗?我送你们去。”
“没关系,不会有事……”
原来是要去找Atar,Anneri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神神秘秘的,也懒得再听,抱着弟弟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空乌云四合电光烁烁,暴雨如注,Ríndes还是早早去了女儿的房间。“Anne,醒醒。”她摇摇Anneri的肩膀,“醒醒,快起来!”Anneri翻过身来,睁开沉重的眼睛。“我们去找你Atar!”
Anneri 以有弹性的动作坐了起来,醒了。“真的吗?现在?”
“现在就去!”
但事实远非所盼,Heavenly Arch家的夫人命令女儿脱去平日在家所穿着的华贵衣服,取下所有首饰。她们换上平民所穿的简朴衣物,带着少量行李就上路了,这次旅行仅有她们母女,没有仆人,没有护卫。她们冒着大雨前进,先从王城走到平原,然后沿山路慢慢往东,再向北行。她们和一般穷酸的小商人、农夫、工匠没有两样,沿途寄宿小村,或在野地过夜。Ríndes尽管对女儿关爱有加,却对Anneri不停的抱怨充耳不闻。
“Nana我们为什么不等天气好了再走?”
“因为我想你Atar了。”Ríndes一边回答,一边继续迈开长腿,稳步前行。Anneri 默然不语,仿佛把心里的话吞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平时你不是这样的。”
“有的时候你会因为想念Atar而偷偷流泪对吗?”
“嗯。”Anneri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不在家的每一天我都那么痛苦。”
Anneri没接腔,她只觉得很难过。
一会儿,大步行走的Ríndes说:“你不是想要继承Atar的商社?苦寒饥旅只不过是要面对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你连这样的苦都受不了吗?”
女孩皱起眉头,被母亲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她可不喜欢。她抑制住不悦和不耐,努力表现出顺服的样子,希望能向母亲证明她不怕任何困难。渐渐地Anneri越来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故意刁难自己,刁难她,这种疑惑与不满在她们因为付不起旅店的房钱而被赶出来时到达了顶点。
“你为什么不带钱啊,我们家又不是没有钱!”Anneri挥舞着双手对母亲大喊大叫。
“我们家的钱我不想带就不带咯,这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们出门在外怎么可以不带钱?”
Ríndes没有理会她的叫嚷,她环顾四周,此时天色已晚,一股冷风掠过平原,冻僵了他们的手和脸,一条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个长长的弧线;穿过雨水冲刷着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条船。十分平静地问女儿:“你是要留在这发脾气还是继续跟我走?”说完她就独自向Ered Wethrin的方向走去。
好斗的从来就怕任你暴跳如雷,对手却心静如水,今天Ríndes使的就是这一招,把Anneri气得待在那,她又不敢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去和母亲纠缠,只能心里较着劲,步下生风追了上去,她暗地里发誓不找到Atar绝不停下来休息。
午夜时分进入Ered Wethrin山区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们沿着军队行进的道路走,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内佛瑞斯特的外围岗哨。卫队的小伙子们都对从天而降的夫人和小姐惊讶不已,没过多久得到消息的Egalmoth也急匆匆从营地赶来了。
“一如在上……你们这是怎么了?”在Egalmoth记忆当中他的妻子和女儿从来不曾如此狼狈和可怜,他不由得联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被吓得不轻。
“Atar~~~”一声热切的呼唤,Anneri奔过去紧紧搂住父亲的腰,这几天来的所有委屈、伤心、疲劳和饥饿一起涌了上来,她竟然再也说不出话,只顾撅着嘴生闷气。
“哎?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Ríndes去摸女儿还在滴着水的头发,被她使劲推开了。她也就不去管她,而是垫起脚尖吻了Egalmoth的嘴,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Egalmoth的全身,他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拥抱和亲吻中吸取力量。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长时间。他身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她。Ríndes飘进了一种轻微入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她睁开双眼时,她的头脑清醒了。Egalmoth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她。她突然想到了他们的孩子。Anneri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父亲扒拉到一旁。在经历了一路上的委屈与折磨之后又被父亲冷落,她现在伤心得无法忍受,一跺脚就往帐篷外面跑:“我再也不理你们了!”
Egalmoth一把抓住她,“好了好了,受委屈啦!Atar抱你去军营好不好?”
“不好!我自己会走!”Anneri说完独自个就去找Tanrin了。夫妻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等到一家人安顿下来天已经快亮了,Anneri在一个士兵住的帐篷里裹着温暖的毛毯睡着了,Egalmoth去看了她一眼,他轻轻走回自己的帐篷,摇曳的烛光照着他妻子靠在枕头上的头,她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她那样子纯洁又漂亮。他回到床上时身上很冷,她把他拉过来,用双臂搂住他。在家时他俩时常会醒着一会儿,聊聊天,然后入睡。这是Egalmoth最满意的时刻。她紧紧地偎依着他,她的乳房舒服地贴在他的胸前。他吻着她的前额。“到底怎么了?”Egalmoth问。
Ríndes叹了口气:“Anneri和Celebrimbor的亲随决斗了。”
“啊???”Egalmoth大吃一惊。“她没事吧?”
“没事,不是还和你怄气么?”Ríndes把事情给丈夫讲了一遍,其中包括Anneri添油加醋自我吹嘘的部分都一字不落。Egalmoth听完一言不发,过了一会他终于说:“被她打的那个小孩的家族在费诺里安的家臣中很有声望,她还不如直接去向Maedhros告状,他一直很喜欢Anneri。”
“这丫头被惯坏了,做事只知道用强,再这样被纵容下去迟早要出事。”
“Anneri不能再待在宫廷里了,哎,怪我,早早就把她奉献出去。”
“当时我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扬起脸亲吻他,“所以我把她带来和你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Egalmoth仔细思索了片刻对妻子说:“这样吧,你们留在这一阵子,我带她跟我去工作,磨磨她的性子,找机会再和她讲讲道理。”
“好,听你的。”
这个主意和所有人都一拍即合,Anneri一听连饭都不吃,跳起来拉着Atar就要立即出发。她兴冲冲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在山里转悠了三天,然后泄气了。军营里的Egalmoth和Anneri认识的任何时候完全不一样,严厉、理智、坚毅、冷峻。他不允许Anneri叫他Atar,让女儿一切行动和士兵们一模一样。这里的生活肮脏、辛苦、枯燥乏味。她错过了最开始放火烧山的战斗,所面对的只有一片散发着腐坏恶臭的焦土。每个战士神情冷肃,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说话,对话通常言简意赅,对于她父亲简短的命令几乎像条件反射那样迅速精准的执行。军队的小伙子们沿着山路砍伐树木、搬运岩石,他们要修建一条适合商队行走的道路,沿途坚固的要塞、仓库、驿站一个都不能少。内佛瑞斯特的精灵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每天结束时却看不到多大成果。
大小姐并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烂木头臭泥巴上,她想的是要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于是乘着Egalmoth正在和手下商量一处仓库选址问题时她背上弓箭一个人悄悄溜走了。既然Atar要求每名士兵都保持高度戒备,那么说明还有半兽人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她要去猎杀它们,她要让Atar和Nana知道她已经长大了,早已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战士。
夕阳的红霞斜照在巨大的松树枝叶之间。松树顶上,乌鸦在展翅飞翔,还呱呱地鸣叫着。到处都有野兔朝水边跑去,弄得嫩绿的树叶和低垂的树枝沙沙作响,有时一只貂鼠敏捷地飞窜而过。密林里面传出了鸟类的鸣叫声,后来又渐渐地沉寂了。最后的一丝阳光消失了,现在完全是黑夜了。风已止,松林也不再簌簌作响,森林开始进入了梦乡,暮霭从地上升起,渐渐地不断升高,与朦胧的天光相融合,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变得更加昏沉、黝黑,终于消失不见了。
Anneri开始后悔没带干粮出来,这样在她搜寻猎物的时候肚子就不会咕咕直叫了。这时候,从树丛后面沼泽地那边传来一阵不大清晰的响声,像是沉重的喘息和呼气声。她把弓握得紧紧的,竖起了耳朵去听林中的响声。 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干树枝和枯树叶在一种脚掌的践踏下发出了嘎嘎声……有什么东西走来了。
有一阵子,响声停息了,好像是野兽停在某棵大树边似的。这时候周围是那样寂静,Anneri也耳鸣起来了。随后又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而且它的前进是那样谨慎小心,Anneri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了,她慢慢将弓放下,疑惑地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的前面又响起了沙沙声,而且比前次更加清晰。Anneri松了口气,她以为这个怪物已经围着他转了一圈,现在正从前面朝她走了过来,不过这是她所希望的。她又一次紧握住弓,悄悄地等待着。就在这一瞬间,Anneri突然回头看到侧后方的那只野兽又大又黑的身躯,它是逆着风向走来的,所以她没闻到他身上的恶臭。半兽人挥舞长刀朝她砍来,她本能的用弓去挡开敌人的利刃,紫杉木应声被削成两段。Anneri吓得连随身携带的匕首都拔不出了,她直挺挺的面对残暴恶臭的兽人,冰冷的刀风刺痛她的脸,她本能地发出凄厉的惨叫:“Atar!”
戴着黄金宝石护腕的手臂挡在Anneri和长刀之间。刀刃切进皮肉,随着半兽人抽刀带出飞溅的血花。Egalmoth转身挥剑全力压制对手,弧形剑和粗鄙的长刀激烈碰撞,就在双方身形交错的瞬间他猛的踢倒那个半兽人,手中的利剑闪电般刺穿它的肩膀将它牢牢钉在地上。他踩住那个恶心生物的喉咙,冷酷的看着自己的女儿:“Anneri,拔出你的刀。”
Anneri颤巍巍的提着刀,Egalmoth加重了踩下去的力度,浓稠乌黑的血从它嘴里涌出来,Anneri捂住嘴几乎要吐了。“捅它。”他这么对女儿说。
“Atar……”
“捅它!任何地方都可以。”
Anneri咬着嘴唇,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Egalmoth举起血淋淋的手臂冷冷地说:“你应该明白,这只手不可能随时在你需要时出现,为了生存你必须勇敢起来。”
“好的,Atar。”Anneri轻声回答,她颤抖着用刀对准半兽人的心脏刺了下去,可惜她实在太害怕了,刀子从那野兽所穿的皮革上滑走,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Egalmoth极不耐烦地抓住Anneri的手再一次狠狠刺下,刀锋穿透皮革,肌肉,切断骨骼的感觉清晰地传遍Anneri的全身,随后父亲握着她的手用力一转,半兽人在他们手下一阵剧烈的抽搐,不动了。“记着,刚才那种愚蠢的怯懦不可再有。面对敌人你要做的只有反击。”他严厉的对女儿说。
回去的路上Anneri一直在抽泣,她被吓坏了。曾经的豪情壮志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懦弱的大笨蛋,什么都不会。Atar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血从伤口不停地涌出来,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泥土之中,Anneri又愧疚又难过哭得更伤心了……
入夜的军营气氛难得些许放松,不用站岗的战士聚在一起聊天吃晚饭。Anneri躲在帐篷里不愿出来,她的父母好像根本不在乎。Egalmoth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气定神闲地坐在火边看妻子煮肉汤。“尝尝。”Ríndes舀了一勺汤送到他唇边,Egalmoth一口喝了。“嗨,你慢点,也不怕烫。”
“有点淡。”Egalmoth说,于是她又放了点调料,然后给他盛了一大碗。
“My Lord。”Tanrin急匆匆跑来了。“您应该去看看您女儿,小姐她情绪特别低落。”
“不用管她,她该知道生活没那么容易。”Egalmoth慢慢喝着汤。
“可是她还是个孩子。”
“是孩子更好,魔构思杀起来更容易。”
“My lord,她被吓坏了!”
他啪的把汤匙扔到碗里,盯着Tanrin说:“你是她Atar还是我是她Atar?”
“呃……”Tanrin被噎住了,灰溜溜的鞠躬告辞。
“等一等。”Ríndes给管闲事的小伙子也盛了一碗汤,“谢谢你,一会我们会去看她。”
“哎,哎,谢谢夫人。”Tanrin端着碗飞快地走了。
“叫我们的心肝宝贝来吃饭吧。”老婆一声吩咐Egalmoth立马就弹跳起来一溜烟儿跑进女儿的帐篷,没过Anneri就被Atar牵着手出来了,她一直低着头,眼角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Nana做的菜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是闷闷地坐着。
“吃吧!”Egalmoth还是按照老习惯帮她把食物切好,放在她面前。Anneri揉了揉眼睛问父亲:“Atar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你一溜走我就看见了,一直跟着你。”
小丫头鼻子一酸又哭了。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坐在那止不住泪如泉涌,把父母的心都哭得像遇热的蜡一样软化了。Ríndes摸摸她的头,柔声说道:“知道厉害了?”
“恩……”
“你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你霸道,好斗,什么都不怕,那是因为你是Egalmoth的女儿,除此之外你和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孩一样脆弱。当这个身份失效的时候鲁莽帮不了你,明白吗?”
“可是Atar为什么一直鼓励我去战斗呢?”
“因为我怕要是我死了没人能保护你们啊。”Egalmoth的笑容是那么无奈,“但是我错了,我对你的教导太少,纵容太多。殿下他们喜欢你却不需要为你的人生负责,导致你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责任在我。”父母没有像过去那样拥抱或是亲吻她,而是以一种成年人之间平等的态度和她交谈,这在Anneri不算太长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她不再哭了,心里反复体会着他们话语中的滋味。
“这几天你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掌管一家商社来说已经算是极为顺利的了,将来会遇到什么艰难困苦、无可奈何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愿意吃这样的苦吗?你可以选择回到宫廷过轻松的日子,我们都不会责怪你,只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能反悔了。”
Anneri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炯炯发光,嘴角一抿,露出极为独特的、像是下了极大决心的神情:“Atar你教我!如果真的那么艰难的话我来!”
一如在上,这大概是Egalmoth一生中最欣慰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