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城市。假如一个观察家刚刚抵达,就会感到矛盾重重。古老的柏林依然存在——中古的建筑,别致的传统服装,干净的大城市,井然的秩序,好脾气,整洁,“一丝不苟”的精神,明媚的风光,漂亮的男女,尤其是孩子们。然而,另外还有一层新的、迥乎不同的东西:纳粹的统治。它像发痧子一般蔓延这整个古老的国家,它的根究竟扎得多么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的确,纳粹党人在外表上装得十分爱国、十分好战、十分富丽堂皇。卐字旗、列队行进的队伍、希特勒青年团、火把游行等等,都极引人注目。
Egalmoth作为一个在偏远林场长大的孩子对这座承载着无尽光荣的城市充满了向往。可惜以前他只到过一次柏林,那还是跟着长官来办事,只待了一天就匆匆走了。他一直想好好逛逛柏林,却苦于没有机会。刚刚能下地走动他就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溜出去玩,在他的计划里最困难的一环就是怎么说服Ecthelion把他的衣服还给他。这事刚一提Ecthelion顿时暴跳如雷,这顿持续了十分钟的臭骂的主旨思想就一句话:“别找死,你给我好好呆着!”
为了稳住不安分的狙击手,Ecthelion不惜把他压箱底的漫画书翻出来给他看。这些漫画始终是他们家引起风波的一个原因,直到Ecthelion上大学才算完事。爸爸禁止Ec看这种书,一旦发现有这种书他就把书撕毁或烧掉。但是毫无办法,这孩子完全上了瘾。当他抱着不知道藏在哪的厚厚一堆书走出来,爸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讲出责备他的话来。Ecthelion已经28岁了,做父亲的还能怎样呢。
书一到手Egalmoth果然老实了,这些宝贝小时候他只在有钱的同学手里见过一点点,像这么齐全的收藏简直是闻所未闻。Ecthelion得意洋洋地说那些最稀有的超人漫画是他从留学生那里千方百计弄来的。Egalmoth十分轻易地沉迷其中,看得天昏地暗、废寝忘食,为了读懂英文对白甚至借本字典一边查一边傻笑。这种状况维持了好几天,这天中午Ecthelion抽空去病房看他时发现Egalmoth正在盯着一本恐怖漫画发呆,这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狞笑的骷髅,把一个正在惊叫的半裸的少女抱上石阶。他周围的床上、桌子上四处扔着这个系列的其他书本。
“看腻啦?”Ecthelion倒在狙击手的床上,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Egalmoth依旧像块木头那样一动不动,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军医早就看习惯了,于是他去捏他的鼻子,“谁又惹你不高兴啦?”
“我就要被骷髅抓走了。”Egalmoth使劲敲着封面上那个骷髅头。
“什么?”军医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Egalmoth把书朝他扔过去,就在书落到枕头上的瞬间一个东西从书里面掉了出来。是一个棕黄色的信封,用绿墨水笔写的姓名地址,邮戳是军邮的,邮戳日期模糊不清,里面光是一张信纸。“谁寄来的?”Ecthelion皱眉问,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不详感。Egalmoth做了个让他看的手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信封,匆匆扫了几眼Ecthelion的嘴巴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O”:“他们挑中你去上柏林军事学院?”
“我完了,Ecthelion,我完了!”Egalmoth本来就缩成一团现在他把自己缩得更拢了。“我有七八年没正经念过书了,我现在只能看漫画,记不住任何东西!我一定会被开除的!太丢人了!你干嘛要救我,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喂喂喂!不要再抓了!”Ecthelion扑上去制住Egalmoth使劲挠自己头发的手,“你干什么啊?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你不清楚后果!”Egalmoth双手抱着头想要找地方躲起来,“他们很快会发现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然后把我踢出学校,我将灰溜溜的回前线,所有人都会指着我说:‘看!那个被开除的大傻瓜!’既然不让我去空军为什么不让我回狙击学校?”
“好了,好了!你到底在怕什么?东线地狱你都豪不畏惧!柏林军事学院的入学资格只能被选中,不能申请,陆军部给你这个机会就说明你够格。”
“可是我已经是26岁的老头子了,要和全德国最好的年轻人一起学习,我不想当最后一名。”
Ecthelion真是对他这种幼稚的想法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安慰他:“你怎么会是最后一名呢?看看你的勋章,整个德国成就在你之上的没有几个人,你比其他人都要优秀。”
没想到Egalmoth紧捂着耳朵更来劲了,他大声嚷道:“我看不见看不见,我所有的东西都被你扣下了。”
原来在这等着我呐!回过味儿来的军医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他突然大笑起来,又一次使劲捏了捏Egalmoth的鼻子说:“跟我走吧。”
几分钟后Ecthelion和Egalmoth站在单身宿舍门前,它位于一幢难看的公寓的顶层,电梯停止使用,他们不得不爬上五层陈旧的楼梯。Ecthelion掏出钥匙打开门,把Egalmoth领进一个陈旧狭窄的公寓房间。狙击手有些好奇地向里面张望,整套房间只有一扇三角形的小窗对着后院和洗衣房,此外就是一小块烧饭用的地方和一间小小的浴室。破长沙发上堆满了枯燥的、大部头的医学书籍,还有Ecthelion的脏衣服什么的。Egalmoth忍不住就笑了,这地方说实在的出乎他的意料。“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Egalmoth说。
“真讨厌,这屋里简直成老鼠窝了。等我有空叫女仆来就能收拾干净了。”Ecthelion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屋里放的全是人体标本。”
“我又没住在病理实验室里。”Ecthelion动手在沙发上收拾出一个空位,叫Egalmoth坐。自己打开米黄色的壁橱门为Egalmoth拿军服。
“你的炉子能不能用?”Egalmoth眼瞅着做饭的地方问,他觉得Ecthelion不可能自己动手煮饭。
“能,我用它煮咖啡。”Ecthelion说着把一套熨烫平整的军服放到床上。“穿吧,我去上班了,你别太晚回来。哦,别的东西在这里。”他指给他看行李包的位置,自己就走了。
Ecthelion下班时天已经开始转为紫色,他能够在寂静的街道上看清往回走的路。这下他放心了,因为在柏林灯火管制时,很容易碰到路灯杆上,或者从街缘上跌下来。回到宿舍,Egalmoth已经回来了,他没穿军服,而是穿着Ecthelion的一身旧运动服替他打开门,房间里充满了刺激食欲的饭菜香味。
“是什么?”
“我猜你这会儿应该饿了。”
Ecthelion去洗了脸和手,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在他用毛巾擦脸时依然有种做梦的感觉。他对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这一奇迹仍然感到飘飘然。Egalmoth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更加深了这种奇迹感。屋里很不结实的小桌子被收拾一空,上面诱人地放着一盆水果汤,烩蔬菜,长面包,还有两瓶啤酒。Egalmoth哼着歌,把一锅土豆烧牛肉从炉子上端过来。“你的炉子不太好用,调料也不全,不过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真见鬼!”Ecthelion说,“你是从哪儿,又是怎么搞到这一切的?”
“黑市上。”
“黑市?你不是第一次逛柏林?上哪找到黑市。”
Egalmoth往盘子里盛牛肉,无不得意地笑着说:“只要你认真祈祷,全能的上帝就会赐予你想要的一切。”
很显然军医并没有听懂,他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面包内软外脆,炖肉味道很好。Ecthelion像一个滑雪后回家的小孩一样津津有味地吃着。Egalmoth坐在桌子对面,在Ecthelion狼吞虎咽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嗯,”他说,“你喜欢,对不对?”
“当然啰,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肉、最好的面包,喝过的最好的汤。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掮客总是喜欢在教堂接头,我攒了那么多军官香烟配给券很有用处。”
“这些厨具和盘子呢?”
“从对面餐馆借的。”Egalmoth挠挠后脑勺又说:“虽然你我成长于不同的世界,不过没关系,我爱你。”
Ecthelion 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他微凉指头感到他的皮肤很温暖,那感觉就同他的嘴碰到他的嘴唇时一样。“Egal,我对你这可爱的小狐狸佩服得五体投地。”Egalmoth握住他的手说:“我不希望这一生从来没有和你真正生活过。”Ecthelion凝望着他,在他看来,Egalmoth脸上容光焕发,英俊无比。他回味起他们俩一次又一次的狂吻,不禁心旌飘荡。“我爱你!”他说。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吃着东西,不大说什么,只是深情地相互凝视着,有时为了一句傻话——或者什么也不为——就笑了起来。随后Egalmoth去清洗餐具,Ecthelion自告奋勇要来帮他,却被他笑着推开了,于是在他洗碗的时候Ecthelion从后面抱着他的腰,痒酥酥地蹭着他的脸。
“你再捣乱停电前就收拾不完了。”Egalmoth如是说。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耍赖皮。”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继续麻利地干活。Ecthelion抱着他手变得不安分起来,抚遍了狙击手的全身。他的情人长着一双漂亮的大腿,仿佛这才配得上支撑优美的身体。在身体和大腿的交汇处是那令Ecthelion无比愉悦的东西,这会儿它很柔软,摸上去让人觉得矮胖敦实。Ecthelion的眼里闪耀着欲火,手中燃烧着激情,他温和而又坚定地握着它。Egalmoth感觉到了,似乎很满意它的状态,接着,他带着温柔优雅的笑容擦干手,抓住了Ecthelion……
一种紫白色的东西光耀刺眼,在距离公寓不远处爆炸开来。Egalmoth马上觉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后看见绿色的圈圈乱舞。Ecthelion坐在他身边,安静地抽着烟。狙击手坐了起来把厚厚的防空窗帘拉开,又爬回床上用一只胳膊搂着他,抚摸着他的肩头。他们一起凝望着外面破坏、骚动、壮丽的火烧场面、摇曳不定的蓝白色探照灯光、轰炸机马达密集的轰鸣、刚刚开始的砰砰的高射炮声——这一切都使他们的感官敏锐起来。
“该死,这些狗杂种不会错过目标的,”Ecthelion说,“有这些火光引导他们。”
“伦敦也会起火的,空军一直在这么干!”Egalmoth脸上带着冷酷、愤怒和凶狠的表情。
街道上蹿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远处,一片漆黑的选帝侯大道上吐出更多的火舌。然而,这座大城市的大部分地区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静。一架小轰炸机从浓烟弥漫的空中坠落,像一支蜡烛似的燃烧着,两道交叉的探照灯光把它紧紧锁住。 “天哪,打中了一架,他们打中了一架!再多打几架下来吧!”
即刻又有两架轰炸机坠落下来。一架带着一团烈火,像一颗陨星似的笔直落下来;另一架兜了几个圈子,冒着黑烟盘旋起来,终于在半空中像远处的一串爆竹似的爆炸开来。他们立刻听见尖锐的炸裂声。 “啊!好极啦,好极啦!值得好好庆祝一下!”Ecthelion说着开了两瓶啤酒。
高射炮砰砰作响,探照灯的蓝色光束划过夜空。Egalmoth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慢慢喝着酒。“你说将来会怎么样?”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Ecthelion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用手指不断翻转火柴盒。“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就退役,专职当个医生。你呢?你想做什么?”
Egalmoth低着头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其实有点产业,我爸给我留了一个小林场,也许我应该回去接手它。呃……假如我活得到最后的话。”
Ecthelion 神情变得严肃了,几乎显得凄然。他两眼向前直瞪着他,说得很慢:“听着,如果你想回林道,那么我就跟你去林道,不管到哪都需要医生的。”
听到他这番感人肺腑的话,Egalmoth扬起眉毛,“你不能跟我走,你属于这里。别担心,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可以把我家当你的度假别墅,林道真是美得不像话。”
“我一定要去,和你一起去!”
“那么我们就说好啦!”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这一约定要在1955年才得以实现。Egalmoth在柏林军事学院学习八个月后即被派上战场,加入重新组建的第六集团军,随军再次陷入东线死亡的泥沼。1945年东普鲁士战役中他带领一百多人奇迹般的从苏联红军的包围圈中突围,登上了转移到哥本哈根的最后一班船,在那里他们向美军投降。为了逃避被移交给苏军的厄运,Egalmoth用一根生锈的铁钉搅烂身上多处伤口,引发的严重感染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他也得以留在美军医院治疗。Egalmoth于1947年获释回到满目疮痍的故乡,他绝望地发现柏林沦陷时Ecthelion坚守在夏利特医院救治伤员被苏联人俘虏,最后被投入战俘营。接下来的八年里他多次拒绝了过去战友邀请他去大城市工作的机会,一心一意守在父亲留给他的林场,因为他坚信Ecthelion总有一天回来。1955年春天Egalmoth收到Ecthelion的来信,这对饱经磨难的情侣终于重逢,在今后的日子里平静地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