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28)

这所老式手术楼的房子前面,那棵木兰花开得一片烂漫,在三楼都闻到了它的香气。布满阳光的街道上时时飘过阵风,街对面的建筑上,黄水仙花坛旁边旗杆上的卍字旗帜徐徐飘舞,那一树盛开的樱花就在旗旁把花瓣儿纷纷洒落下来。又是春天的柏林。回到这个繁华美丽、承载着荣耀和梦想的城市,Egalmoth觉得自己仍旧是半梦半醒的,不必再随着军队四处漂泊,不必再担心无处不在的爆炸和子弹,不必再受严寒和饥饿的折磨。这种温暖、充满阳光的宁静感令人非常愉快。Ecthelion Koch 的爱如同一阵清新的风把遮蔽在狙击手眼前的浓雾吹得无踪无影。 Egalmoth慢慢的也不再感到恐慌和隔阂,随着他已经可以短时间坐一会,他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打量着这个世界,原先那些习以为常、毫不起眼的事物都会让他惊奇不已。

周日的阳光从生机勃勃的新生树叶间照射进来,照在Ecthelion身上使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Egalmoth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觉看呆了。军医一直在床头柜狭小的桌面上奋笔疾书,过了一会才放下笔,把脸埋在胳膊下面,只露出一只眼睛瞅着狙击手,对峙了几秒钟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干嘛这么看着我?”Ecthelion问。Egalmoth没回答他,只是冲他伸出双臂。“要坐起来?”

“嗯。”

Ecthelion于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体位变化引起的低血压令狙击手头晕眼花,每次他要坐起来都得趴在Ecthelion怀里缓上好一阵子。不过今天,Egalmoth的双手溜进了军医的衣服里,狙击手熟悉这副温暖的躯体,就像熟悉他自己的那样。他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感到欢愉。Egalmoth的手一路滑过军医光洁的皮肤,这轻软的爱抚似一股暖风掠过他的躯体,所到之处,寸寸消融。Ecthelion就这样瘫软下去,舒展开身体。

“舒服吗?”

“嗯……”Ecthelion扭了扭身子就不动了。

在前线那些日子里他的军医就喜欢这么享受他满怀爱意的轻抚。军医酸痛疲劳的肩背在Egalmoth手里摸索,揉捏,所有的不适都一扫而空,他已然忘乎所以,恍恍惚惚,以至意识也模糊一片。在这个受到上帝祝福的春日里,Ecthelion躺在爱人的怀中睡着了。他的头歪在一边,随意的金发不经意地遮在脸庞上,年轻的光彩和优雅的男子气概令人赏心悦目。三个月来日日夜夜照顾狙击手让他的脸色疲惫苍白,犹如纯洁的百合,这让他英俊逼人的容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他双眼合着,漂亮的长睫毛垂在眼帘下,而高高的额头也是那么的光洁。他的嘴唇丰满,微微撅着,好像在引诱他的爱人冲动的亲吻。可是Egalmoth忍住了,他拉过毯子盖在军医身上,想让他好好睡一会。可是他一动Ecthelion就醒了,嘟嘟囔囔抱怨着:“怎么不挠了?”

“知道了,知道了!”Egalmoth继续帮他认认真真挠痒痒。

Ecthelion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去把笔记本拿过来,垫在Egalmoth肚子上继续写他的东西。

“你在写什么呢”Egalmoth问,从他的位置看过去,笔记本上的字是倒的,而且即便是正的他也看不明白。

“裁缝操作手册。”

“裁缝操作手册?”

“嗯,如何把一个被打成筛子的狙击手重新缝起来。”

“你在写我啊?”

“我试着在你身上用了一些新技术,所以……”Ecthelion动了动身体,把想要他抚摸的地方凑近Egalmoth的手指。

“这儿?”

“嗯。”

“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

“不需要,你要死了谁来帮我挠痒痒呢。”

“噢,我的作用就是帮你挠痒?”

军医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故意说:“当然咯!”

Egalmoth马上就罢工不干了。Ecthelion趴在他腿上偷笑,笑得全身都在发抖。狙击手也不理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生气啦?”Ecthelion嬉皮笑脸的凑到他面前问道。

“我想出去玩!”

没想到Egalmoth突然来这么一句,于是他把手插进狙击手的金发里使劲揉了揉,“你马上就能出去了,跟着我去拍电影。”

“拍电影?我?拍什么电影?”

“拍我如何为前线培养合格的军医。”

狙击手立马把头摇得像风扇。“我不去。”

“为什么?你是我最棒的病人,当然要和我一起去。”

Egalmoth撇撇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作为Ecthelion Koch医生即将对外展示的“样品”,那些漂亮的护士姑娘们提前一天就对Egalmoth收拾了一番,她们帮他洗了澡,理过头发,还换了一身新的病号服,特意被打扮好的狙击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香喷喷的烤鸡,马上就要被放进银盘子里端上桌。这只“烤鸡”向料理他的“厨师”提了个要求,他想去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重新缝起来的,Ecthelion二话不说就爽快的答应了。

早上七点,护士推了一部有橡胶轮子的轮椅过来,Egalmoth被扶着坐上去,然后他们就出发了。此时天刚亮,护士站在走廊上齐声祈祷,这就是所谓的早礼拜。为了使大家都能够分享到福祐,她们就把房门给敞开了。

“啊,烦!”Egalmoth小声嘀咕了一句,护士们这样做用意的确是好的,却使得每天这时候睡得正香的Egalmoth骨骼和头颅都疼了。“非得现在把大伙吵醒吗?”

“教会的医院都一样,我每天都把门关得死死的,检查员说了我好几次了。”军医压低声音说。

Egalmoth翻了个白眼说:“我不需要上帝,我需要你。”Ecthelion在后面直捅他,叫他闭嘴。

他们顺着狭长的走廊慢慢走着,经过一个又一个病房,Egalmoth确信自己看到了炼狱的模样。作为全德国最好的医院,不是每个当兵的都有机会在负伤后能挤进来,躺在拥挤的病房里的伤员都是有一定军衔和战功的军人。即便如此,他们的惨状同样是千姿百态、触目惊心。在Egalmoth住的这一层都是腹部和脊椎受了伤的,头部受了伤的,还有两腿或两臂都已经被截掉了的。下面一层住的是伤了下颚的,还有鼻子、耳朵和脖颈受了伤的,瞎了眼的,肺部受了伤,骨盆受了伤,关节受了伤,肾脏受了伤,胃部受了伤的。很多受伤的人,他们被打碎的四肢临空荡在吊架上,伤口下面放一个盆,让脓水滴在那里。每隔两三个小时,便将容器倒空一次。还有一些人躺在伸缩绷带里,用个沉重的秤砣吊在床的一头。

Ecthelion告诉狙击手这些人里面大概有三分之一由他负责。他又说像Egalmoth这样胸部受伤的还好,最棘手的是腹部中弹的病人,消化液、食物残渣和肠子里的粪便会流到整个腹腔里,引起无法控制的感染,很难把他们救回来。Egalmoth其实很难理解这样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身体上面居然还有着活生生的人脸,生命依旧能在那里面照常运行着。Egalmoth想若不是有Ecthelion的呵护,他还是在第一时间里死了的好。

“你就是从那里被推进来的。”随着他们来到一楼,Ecthelion指着大门说。“然后从那边到手术室一路上全是你的血。”

“然后你给我输血了?”

“嗯……”

Egalmoth伸出手和Ecthelion简短的握了一下,所有的感动和感激都包含在这一次短暂的触碰里。他们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了手术室。Egalmoth被推到准备手术的地方,再往里他就不能进去了。手术床上躺着一个苍白瘦弱的小伙子,是一会Ecthelion要用来为纪录片展示胸腔手术的病人。他非常不安,看见他们之后漂亮的蓝眼睛里含着眼泪。Ecthelion走进去握住他的手说:“别担心,曾经有一个人来的时候肺部大出血又并发严重感染,我给他做了手术,现在你看看他。”他指了指外面,Egalmoth正探头往里看呢,对上那小伙子的眼神于是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祝我好运吧。”Ecthelion说。

那个小伙子露出疑惑的表情,Ecthelion微笑着向他解释:“我不走运你又怎么会走运呢?”

小伙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Ecthelion叫助手过来给他打针,做术前准备。他自己走过去吩咐Egalmoth:“你在这等一会,会有人送你们去阶梯教室,我得先走了。”说完他就跑了。

在病房里被关了三个月之后,就连在手术室外傻等都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Egalmoth乖乖的待在一旁看着医护人员忙着做准备,他们好像被Ecthelion吓得不轻,都紧张兮兮地相互检查,相互提醒,说着些:“你一会递给他的缝合线每一根都要是35cm……”

“纱布清点好……”

“给他报刻度的时候要准确!要不然他会发脾气!”

Egalmoth在一旁听着内心深处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来,Ecthelion和他实在是太像了,他担心他迟早会被自己强加到自己身上的重压给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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