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病人的时间总是漫长而枯燥,时钟嘀答作响,外面偶尔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有鞋踩在油地毡上发出的轻柔吱吱声。值班护士来了两次,给Egalmoth打了两针又量了量体温。这几支药物产生了作用,半个小时后受伤的狙击手开始大量出汗,体温终于降下来了。Ecthelion 坐在他床头,摸摸他的额头,就像小时候母亲所做的那样。还是有点热,不过没有之前那么烫了。带着些许欣慰Ecthelion叫护士拿来被子把狙击手裹好,终于能把吹着冷风的窗户关上了。
房间里异常宁静。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平静而美丽。屋内温暖寂静,只有微弱的滴答声与暖气的嘶嘶声打断着Ecthelion的思绪。他读着书,偶尔抬头看看Egalmoth睡得是否安稳。此前很长一段时间Ecthelion都未曾有过这样一个闲适的时刻,只是静坐着,什么也不做。他在战地医院工作了两年,永无停歇的炮火硝烟,医护人员和伤员的吵嚷,你没法习惯安静。在极少的离开战场的时候,他必须指挥医院收拾器械,转移伤员,重新安排病床,准备下一场战斗。
这儿,Ecthelion能听到自己的思想,也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他自己非常享受这种宁静。Ecthelion趴在床头睡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醒了,他发现Egalmoth也醒了,半抬起头想要去够什么东西。
“别动,我来帮你!你想要什么?”
Egalmoth见他醒了也就放弃了,他闭上眼睛喘息了一阵,慢慢地说:“盖上毯子,你会感冒的。”他的声音有些像被枕头蒙住。
“你想帮我盖毯子?”军医惊讶道。
Egalmoth微微点头笑了笑,对自己的虚弱无能力为。Ecthelion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伸手揉了揉狙击手的头,小声说了一句:“傻瓜。”
两个人安静地互相对视了一阵,Ecthelion问:“想喝水吗?”
Egalmoth说:“好。”喝完水他又闭上眼睛。Ecthelion等待着,调整了一下他的枕头,理了理他身上的被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谢谢。”
一种奇怪的尴尬和疏离在他们之间蔓延,两个人体内的荷尔蒙旺盛地分泌着,催促他们抓紧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但眼下的环境又不允许。因此他们只好干巴巴地变成两条晾在沙滩上的咸鱼,无计可施。“额,你觉得我吵吗?需要我离开一会吗?”Ecthelion问。
“不,和我说说话。”狙击手咽了一下口水,眼睛又睁开了,目光落在Ecthelion身上,看起来疲倦极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下午5点40,1943年1月5日。”
Egalmoth垂下头,慢慢领会这一信息。“我把蒂尔达弄丢了。”他的声音很伤感,“从华沙战役她就和我在一起了。”
军医的一只手搭在他的前额,把他的头发往后捋平。“嘘,可是你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听我的,养好身体,你会得到更棒的枪。”
“枪是好枪,可惜我用不惯。”狙击手微微皱了皱眉。军医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眼角的闪动的泪光,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们在说永远都不会再有第二个蒂尔达了。
军医俯下身,掀开盖住狙击手手臂的被子,他浅褐色的手显露在白色的床单上。他轻柔地将他的手指放进手中,包住它们。他的手指很温暖,一个活着的人的手指。握住它们让Ecthelion很安心,他一直握着,凝视它们,用自己的指节划着那些茧块,它们诉说着一个人的人生。“都是拿枪磨的?”
“嗯。”
“再睡一会,你会累着的。”Ecthelion亲吻他的额头,耳边传来狙击手的声音:“我爱你。”
屋外,最后一抹余晖早就消失了。雪仍在下,在路灯的映照下,发出淡金色的、忧郁的光芒。Ecthelion平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看着雪花梦幻般地坠落下来。想了想他悄悄站起来,打算回去做点事,做点能让狙击手真正开心的事。
空无一人的宿舍是那样安静,Ecthelion意识到他有多么习惯Egalmoth的存在,他身上的气味,疼痛的喘息,清醒时低声的谈话。现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空虚和孤独围绕在Ecthelion身旁。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弱小声音在他内心腾起,说:如果他死了,就是这种感觉。为了压倒这种声音,Ecthelion慌忙打开他的收音机,让小屋恢复生机。黑色的匣子里面传出Zarah Leander的歌,Ecthelion心稍微安定一点。他把Egalmoth可能需要的东西装进一个旅行袋里,几本他喜欢的书,新买的毛巾和牙刷,还有答应抵押给他的枕头。
这时候Rita来了,她推门进来,好奇的问:“你在啊?妈妈叫我给你送好吃的。”
“是什么?”
“布丁。”Rita说着就要拿出来,被哥哥阻止了。“放那吧,等一下拿过去先喂他吃一点。”
Rita看着他,眼中全是不解和失望。“你到底怎么了?”她哽咽着问,“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失声痛哭起来,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点也不在意会引来其他人,她的抽噎像一把刀一样划破了小房间的宁静。“你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的?”
“Rita……”Ecthelion被这一阵疾风暴雨打倒了,他无可奈何地伸出手臂想去抚慰她。她退缩开去,用一只颤抖的手把眼泪擦干。她的声音还在抽咽,但是强硬坚决。
“我恨你!Ec!我恨你!我不喜欢这样的你!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想?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疯了!因为我疯了!你满意了吗?”Ecthelion一拳头砸在书桌上,书本和水杯都跳了起来。
Rita吓了一跳,眨巴着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Ecthelion心一下子软下来,他嘀咕了一声“对不起”,颓然坐在椅子上。“妹妹,我求你别问了。”
“你能和我讲讲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哥哥,你这样我真的很难过。”
Ecthelion沮丧地揉揉眼睛,艰难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爸爸常说:‘人必须因地制宜地为自己存在的真实性找到依据。’过去几年我整个人都迷失了。你根本不知道前线是怎样的,我必须放弃很多人,很多我本可以救的人,因为我没有时间,没有条件。我还不得不亲手给一些人注射吗啡加速他们的死亡,因为要给还有希望的人腾位置。我真的很难过,那种强烈的无助和悲伤让我无法承受。我像行尸走肉一般工作,好几次我在做手术时甚至在想要是一颗炮弹击中这就好了……”
Rita把手指缠绕在他手中,她的手的温度让他感到一种安慰。“然后他来了,他病了很久了,我知道!他那么依赖我,在我的治疗下一点点好起来,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就是我存在的真实性的依据。”Ecthelion说不下去了,痛苦地垂下头。
“可是这是不被允许的啊,你会下地狱。”泪水从Rita光洁的脸上划过,她用手背轻轻把它们擦去,绝望的说道。
Ecthelion沉着声音回答:“只要有人能发出一声呼唤,可以把我从昏闷得无法透气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这个人是上帝还是魔鬼我才不在乎呢。”
Rita无言以对,她的哥哥表现出的是一种合乎逻辑的疯狂,如同一个堂吉诃德,下决心要跟上帝的风车搏斗,而她呢,从未尽心去分析过他的处境。“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你。”
“没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Ecthelion温柔的擦干妹妹脸上的泪水,又亲吻了她的脸。“只要你帮我保守秘密就好。”
Rita低头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略微一犹豫,Ecthelion点头说好,然后他突然笑起来说:“等他好了叫他给你变戏法,他真的很好玩。不过在那之前你得跟我去打个电话,我要通知他的家人来看他。”
一个念头闪过Rita的心田,跟这个念头一起,还有一个狂妄的希望:或许我真的能接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