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作军司令部的温暖小餐厅里,Egalmoth Rademacher上尉见到了魏德林将军。他是一个很高大的人,有淡黄色的头发,像蒜头一样的农民鼻子,宽大的下巴光滑而红润。在这间烟雾腾腾的窄房间里,他一个人看起来就占了屋子的一头。在授勋现场的除了他还有参谋长和几名上校军官,以及Egalmoth的直属师长Hans-Georg Leyser。魏德林当着众人的面宣读授予Egalmoth金质德意志勋章的命令,并把金灿灿的勋章别在狙击手胸前。紧接着他又开始宣读集团军司令保卢斯将军的贺电:“我对Rademacher作为狙击手击毙敌人功勋狙击手安东 普拉诺夫的成就表示高度赞扬,并批准授予Rademacher少校军衔。”
然后大有柏林总理府那种派头的宴会开始了。在粗糙的桌布上,士兵们送上一道一道的菜:香槟酒、鱼子酱、熏鱼、汤、鸡、肉排,还有奶油蛋糕。当战士服务员出入厨房门的时候,Egalmoth往里面偷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了不起的惊人之举是怎样发生的,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厨子忙得满头大汗,在他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物资,从香槟酒到牙刷应有尽有。
火线上的士兵什么都没有,这些人却在这大吃大喝,Egalmoth简直没法掩饰住自己的鄙视。整顿饭的功夫作为主角的Egalmoth一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泰然自若,置身事外。Leyser少将留意到魏德林用困惑的目光望着他。做舅舅的不断地瞅他的外甥,希望和他的目光相碰,然后暗示他振作起来。
吃蛋糕的时候魏德林花了点时间来讨论Egalmoth的战功。他那张肥胖的脸上一会儿显出心不在焉、麻木、疲倦和极为忧郁的样子,一会儿又显出愉快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在深凹的紫色眼窝里总带着极度疲劳的神情。
“上尉,你一共取得过多少个战果?”将军的声音把Egalmoth从胡思乱想里拉了回来。
“110个。”Egalmoth干巴巴地回答。
“说实话,我们的战绩核算标准就是个笑话。告诉我们你真实的记录。”
Egalmoth犹豫了一秒钟,脱口而出:“237。”
他的话引起了在座几位高级军官的兴趣,一位上校问他:“差距那么多?”
Egalmoth耸耸肩说:“超过一百以后只有非常有价值的战果我才会上报。”
“那么你如何确定具体数字?”魏德林问。
“我父亲告诉我必须记得开过的每一枪的角度,距离和风向情况,想想还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以后才能做得更好。我有一个笔记本,记录了这一切。”
“要是每个士兵都像你一样力求卓越,我们早就胜利了。”
Egalmoth冷淡地说:“要是这一战我们打输了,一定是繁文缛节遵守得太好了。”
将军转过满面怒容的大脸对着他,突然带着威胁、残暴和怪可怜的精疲力竭的表情。随后,他这种表情又在长辈宠爱晚辈的傻笑中消失了。“小孩子就是管不住嘴巴。”
Leyser赶紧解释:“狙击手都是个人主义者。”
魏德林将军说:“现在我们缺的就是个人主义。最新情报说俄国人出10000卢布悬赏他的头。”
Egalmoth听到这个竟然笑了,他熄灭烟头,晃着脑袋说:“我倒希望是真的。”
回师部的路上又下雪了,目力所及之处,草原上被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毯子”。周围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变得朦胧起来,甚至连随风飘来的隆隆激战声也听不甚清。Egalmoth坐在舅舅身边,望着汽车窗外,到达目的地后他跳下车子头也不回就走。Leyser想了想决定还是由自己打破沉默,于是叫住了他。Egalmoth马上就要返回火线,Leyser希望在那之前能够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一些。
“我们喝一杯。”
Egalmoth仍然一言不发,Leyser已经感觉到他那双有点尖的耳朵封闭起来了。于是他继续说:“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吗?”
“进入阵地前我有很多事要做。”
“关于我姐姐,是的,她的婚姻并不受父母的祝福,但是你的外公外婆始终深爱着她,还有你们。”他瞟了一眼外甥的反应,结果大失所望,Egalmoth就好像一块花岗岩纹丝不动。“伊丽莎白去世的时候,很不幸,你外婆因为中风去了西西里岛休养,我又在军营,等我看到信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Egal,我发誓我立即就去找你们了,你父亲拒绝听我解释,还带着你们搬走了。”
Egalmoth转过头来,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看他的样子又觉得不像说谎,只好疑惑地望着他。
“你太像你父亲了。”Leyser叹息道。“得知伊丽莎白的噩耗你外婆没过多久也去世了,老年人总是经不得打击。我和你外公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你们的下落,在林场你吃了多少苦我知道,可是你父亲一直拒绝我们的帮助。”
“我并不觉得依靠自己生活有什么不好,也不会因此怨恨。妈妈去世的时候很寂寞,她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她一直期盼着能见你们一面。”Egalmoth眼圈红了。“你们让她伤心所以我讨厌你们。”
“那是个不幸的误会,这件事也是我和你外公一生的痛苦。我不指望能获得你的谅解但我希望至少你能知道真实情况。”
Egalmoth低着头站在那里,神色黯然,沉默了一会后他说:“嘿,我最好去检查一下我的枪。”
Egalmoth走后Koch少校始终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的胃仿佛变成了一个蚁穴,强烈的蚁酸正烧灼着他的心。伤员依旧像潮水般地向他涌来,可Ecthelion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医疗器械上,躺在他面前的士兵有着一头金棕色的头发,这一点很像Egalmoth,然而他还是太年轻,骨骼肌肉并未像Egalmoth那样发育完全,惨白的面孔一幅稚气未脱的样子。或许这是他的第一战,Ecthelion想着,但是他没什么机会了。受伤的士兵大腿根部是一团肉酱和破碎的骨头,伤口对于他那瘦弱的身体来说太严重了,如果在和平时期的夏绿特医院Ecthelion很有把握能保住他的性命,现在他根本不可能投入那么多的时间和资源。截肢能让这个人再拖上几天,如果出现奇迹的话能熬到回到国内医院休养,也许可以活下来。可是他到眼下为止所经受的种种痛苦,比起他将要经受的折磨简直算不了什么。现在他神经麻木,知觉也没有了。再过一小时,他将由于无法忍受的剧痛而成为发出尖叫的一捆东西。而且将来的很长时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使人发狂的折磨。
伤兵这时努力转过头眼睛看向军医,他张开嘴,几乎没有声响地说:“救救我。”
“别害怕,我会照顾你。”Ecthelion说道。也不知道伤兵是不是听懂了,他好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Ecthelion在他面前蹲下,紧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相信我吗?”
那孩子愣了一下,怯怯地望着他。
“睡一会,一切都会好的。”伤兵流着眼泪点了点头,护士过来给他注射麻醉药,在药效发挥作用的那几分钟里Ecthelion一直温和地看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
“准备截肢吧。”
助手问Ecthelion:“少校先生,还有必要吗?”
Ecthelion说:“我想和上帝赌一赌。”
空中充斥着飞机引擎的轰鸣,手术室里可以听见听见远处隆隆的声响。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这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变得像雷鸣般响亮。这种巨响从北面而来,俄国人应该在那里达成了突破。但很快,南面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那里也出事了。
“我们南面是罗马尼亚人?”专心致志缝合断腿皮瓣的军医突然说。
“是的,先生。”助手那双躲在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惊恐,外面是乱糟糟的吆喝声和命令声,守卫部队已经进入全面戒备。
“会好的。”
助手和护士不安的对视了一眼,战战兢兢地继续手里的工作。事态越来越严重,医院被安置在远离火线的地方,人人都觉得安全,但隆隆的轰鸣声彻夜不停,越来越响。就连最没有经验的士兵也意识到,他们正遭到一场钳形攻势的合围。此刻,这里依然平静如常,却没有人知道这暴风雨前的宁静还能维持多久。
“可以了。”病人的伤口被缝得可以上医学教科书,Ecthelion放下镊子和剪刀慢慢地吩咐:“通知所有人最好转移的准备。”
大口径炮弹呼啸着掠过头顶,猛烈地炸开。大多数炮弹落在医院的右侧,还有些落在后面。“斯大林管风琴”射出的火箭弹在医护人员头顶上嗡嗡地飞过,落在了集体农场附近。炮火愈来愈猛烈。震耳欲聋的声波从两方传来:炮弹的炸裂声、步枪的噼啪声、机关枪的嗒嗒声。Ecthelion看得见的东西不多,医院也没有遭到战火波及,从声音判断应该是德军成功地守住了防线。自打九月初,德军强行攻入该城后,这种战斗方式一直在继续着:每次炮击过后,敌人便会发起反击,有时候甚至能夺回一些地段,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反击会被遏制,并被击退至他们的进攻发起地。但是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呢?由于苏军沿着伏尔加河布设了顽强的防御,此刻的德军部队被迫隐蔽在废墟中。作为军医Ecthelion对伤亡有最直观的感受,还有日益困难的补给问题,现在就算是濒临死亡的伤患也没法给他们用吗啡了,只能看着他们痛苦地翻滚呻吟,直到死亡。
一队卡车冲出迷雾,一群补充兵从卡车上跳下来,他们被派来加强对医院的保卫。Glunz也在这些人当中,他左手提着一个行李包,右手拿着一张皱巴巴的调令,背上背着全部装备,还有Egalmoth缴获的那支莫辛纳干。“少校军医先生。”勤务兵老老实实给Ecthelion敬礼,“这是我的调令。”
一个三等兵调至战地医院服务,这道命令居然是师长亲自签署的,Ecthelion不得不对Egalmoth的手眼通天肃然起敬。Glunz却苦着张脸对他说:“军医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再赶我走了,就这几个星期我已经换了三个单位了。”
“你先帮忙抬担架吧,别再抱怨了,你会感谢他的。对了,那家伙呢?”
“Rademacher少校先生已经去了第17连阵地。”
Ecthelion什么都没说,怕人的神情出卖了他,他独自一个人回到手术室,一面检查新来的伤员,一面竭力思考关于Egalmoth的事情,但是他几乎无法冷静地思考。或许他再也见不到Egalmoth 了,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匆匆一瞥,只是离别成为现实让人很不好受。Egalmoth不是健谈的人,Ecthelion 也不是,他们共处的时候很少聊天。Ecthelion喜欢读书,读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念给他的新朋友听,Egalmoth就一面听他讲故事一面做着手工。陆军上尉有一双巧手,一块不起眼的肥皂或者是木头什么的在他手里都能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玩意。要是Ecthelion不读了,狙击手就会撒娇似的撅起嘴,军医每次都会笑,看到他被自己逗笑了,Egalmoth也会高兴地笑起来。Ecthelion觉得自己已经在狙击手的生活里占据了一个亲近的位置,没想到他像一阵清风那样说走就走了。